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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附件2:翻译活动供选文段家节选觉新走出水阁,一个人在玉兰树下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他好像渴望着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就在他的眼前,但是他知道他不会得到它。他感到空虚,感到人生的缺陷。他痴痴地靠着树干,望着眼前的一片新绿出神。树上起了鸟的叫声。两只画眉在枝上相扑,雪白的玉兰花片直往他的身上落,但是过了片刻又停止了。他看见两只鸟向右边飞去,他的心里充满了强烈的渴望。他恨不得自己也变作小鸟跟它们飞到广阔的天空中去。他俯下头看他的身上。几片花瓣从他的头上、肩上落下来,胸前还贴了一片,他使用两个指头拈起它,轻轻地放下去,让它无力地飘落在地上。前面假山背后转出来一个人影,是一个女子。她低着头慢慢地走着,手里拿
2、了一枝柳条。她猛然抬起头,看见觉新立在树下,站住了,嘴唇微微动一下,像要说话,但是她并不说什么,就转过身默默地走了。淡青湖给的夹衫上罩了一件玄青缎子的背心,她分明是梅。他觉得一下子全身都冷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避开他,他要找她问个明白。他便追上去,但是脚步下得轻。他转过假山,看见一些花草,却不见她的影子。他奇怪地注意看,在右边一座假山缝里瞥见了她的玄青缎子的背心。他又转过那座假山,前面是一块椭圆形的小草坪,四周稀落地种了几株桃花。她立在一株桃树下,低着头在拨弄左手掌心上的什么东西。“梅!他禁不住叫了一声,向着她走去。她抬起头,这一次她不避开了。她默默地望着他。他走到她面前,用激动的声音问道:“
3、梅,你为什么要避开我?”她埋下头,温柔地抚弄那只躺在她的掌心上微微扇动翅膀的垂死的蝴蝶,半晌不答话。“你还不肯饶恕我吗?他的声音变成苦涩的了。她抬起头,不闪眼地把他望了一些时候,才淡淡地说:“大表哥,你并没有亏负我的地方。”只有这短短的一句话。“这样看来,你是不肯饶恕我了,他差不多悲声说。她微笑了,这并不是快乐的笑,是悲哀的笑。她的眼光变得很温柔了。它们不住地爱抚他的脸。然后她用右手按住自己的胸膛。她低声说:“大表哥,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心?我何曾有一个时候怨过你!”“那么你为什么要避开我?我们分别了这么久,好容易才见到了,你连话也不肯跟我多说。你想我心上怎么过得去?我怎么会不想到你还在恨我?“
4、他痛苦地说。梅埋下头,她咬了咬嘴唇皮,额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她慢慢地说:我并没有恨过你,不过我害怕多跟你见面,免得大家想起从前的事情。”觉新呆呆地望着她,一时答不出话来。梅弯着腰把手里的蝴蝶轻轻地放在草坪上,用怜惜的声音说:“可怜,不知道哪个把你弄成了这个样子!这句话的语意虽是双关,她却是无心说出来的。她接着又说一句:“大表哥,我先走了,我去看他们打牌。她便向水阁那面走去。觉新抬起头,从泪眼中看见梅的下垂的发髻和扎在髻上的淡吉色的洋头绳。他看见她快要转过假山去了,忍不住又叫了一声:“梅!”她又转过身站住了,就站在假山旁边,等着他过去。“大表哥,她关心地唤了一声,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望了他一眼。“你
5、连一只蝴蝶也还要可怜,难道我就值不得你的怜悯?他忍住眼泪低声说。她不回答,低下头,把身子靠在假山上。“也许你明天就要回去了,我们以后永远就没有机会再见面,或死或活,我们都好像住在两个世界里头。你就忍心这样默默无语地跟我告别?”他抽泣地说。她依旧不答话,只是急促地呼吸着。“梅,我负了你。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啊。我接了亲.忘记了你。.我不曾想到你的痛苦,他的声音还是跟先前一样低,不过因为话说得急,反而成为断续的了。他从怀里掏出手帕,却不去揩眼睛,让眼泪沿着面颊流下来。我后来知道这几年你受够了苦,都是我带给你的。想到这一层,我怎么能够放下这颗心?你看,我也受够了苦。你连一句饶恕的话也不肯说?”她抬起了头
6、,两只眼睛闪闪地发光。她终于忍不住低声哭起来,断续地说了两句话:“大表哥,我此刻心乱如麻。你叫我从何说起?”于是一只手拊着心,连续咳了几声嗽。他看见她这样难过,一种追悔、同情和爱怜交织着的感情猛然来袭击他的心。他忘了自己地挨近她的身子,用他的手帕去揩她的脸。她起初默默地任他这样做,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推开他,悲苦地挣扎说:“不要这样挨近我,你也应该避点嫌疑!她做出要走开的样子。到这个时候还避什么嫌疑?我已经是有孩子的人了。不过我不该使你悲伤到这样。人说:忧能伤人,你也应当爱惜你的身体啊。他挽住她的手,不要她走,又说:“你看你哭成这样,怎么能够出去?这时候他只是为她的命运悲伤,他完全为她一个人
7、着想:他把自己的悲哀也忘记了。她渐渐地止了悲,从他的手里接过手帕,自己把泪痕完全揩去,然后还给他,凄然说:“这几年来我哪一天不想念你。你不知道除夕我在琴妹家中看见你的背影,我心里是何等安慰。我回到省城来很想见你,我又害怕跟你相见。那天在新发祥我避开了你,过后又失悔。我也是不能作主啊。我有我的母亲,你有大表嫂。大表嫂又是那么好,连我也喜欢她。我不愿给你唤起往事。我自己倒不要紧,我这一生己经完了。不过我不愿使你痛苦,也不愿使她痛苦。在家里,我母亲不知道我的心事,她只能用她的心忖度一切。我的悲哀她是不会了解的。我这样活下去,还不如早死的好。她长叹了一声。觉新默默地按着自己的胸膛,因为他的心痛得太厉害
8、了。两个人面对面地望着,过了好些时候,他凄然地笑了,他指着草坪说:你不记得从前我们在青草上面打滚的事情?虫咬了我的手指头,还是你给我吮伤痕。我们还在草丛里捉过蝴蝶,采过指甲花种。现在地方还不是一样?.还有一次遇到月蚀,我们背起板凳在天井里走,说是替月亮受罪。这些事情你还记得吗?从前你在我们家跟我一起读书的时候,我们对着一盏清油灯,做过多少好梦啊!当时的快乐真令人心醉!哪儿会想到有今天这样的结局?他现出梦幻的样子,好像极力在追忆当时的情景。“我现在差不多是靠着回忆生活的了,梅仍旧低声说,“回忆有时候真可以使人忘记一切。我真想回到从前无拘束、无忧虑的儿时去,可惜年光不能够倒流。大表哥,你一定要保重
9、身体啊”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有人走近,接着淑华的声音说:“梅表姐,我们找了你好久,你原来躲在这儿!”梅连忙退后一步,把身子离开觉新远一点,掉过头去看。(2489)寒夜节选突然在窗外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他来了,我得快J她小声催她自己。她匆匆地打扮好了。她朝床上一看。他睡着不动。“我不要惊醒他,让他好好地睡罢,”她想道。她又看母亲的小屋,房门紧闭,她朝着小屋说了一声:“再会。”她试提一下她的两只箱子,刚提起来,又放下。她痴痴地立了半晌。窗下的汽车喇叭声又响了。她用柔和的声音轻轻说:“宣,我们再见了,希望你不要梦着我离开你啊。”她觉得心里不好过,便用力咬着下嘴唇,掉转身子。她离开了床,马上又回
10、转身去看他。她踌躇片刻,忽然走到书桌前,拿了一张纸,用自来水笔在上面匆匆写下几行字,用墨水瓶压住它,于是提着一只箱子往门外走了。就在她从走廊转下楼梯的时候,他突然从梦中发出一声叫唤惊醒过来了。他叫着她的名字,声音不大,却相当凄惨。他梦着她抛开他走了。他正在唤她回来。他立刻用眼光找寻她。门开着。电灯亮得可怕。没有她的影子,一只箱子立在屋子中央。他很快地就明白了真实情形。他一翻身坐起来,忙忙慌慌地穿起棉袍,连钮子都没有扣好,就提起那只箱子大踏步走出房去。他还没有走到楼梯口,就觉得膀子发酸,脚沉重,但是他竭力支持着下了楼梯。楼梯口没有电灯,不曾扣好的棉袍的后襟又绊住他的脚,他不能走快。他正走到二楼的
11、转角,两个人急急地从下面上来。他看见射上来的电光。为避开亮光,他把眼睛略略埋下。“宣,你起来了!”上来的人用熟悉的女音惊喜地叫道。手电光照在他的身上。“啊呀,你把我箱子也提下来了!她连忙走到他的身边,伸手去拿箱子。“给我,”她感激地说。他不放开手,仍旧要提着走下去,他说:“不要紧,我可以提出下去“给我提,”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这是年轻而有力的声音。他吃了一惊。他看了说话的人一眼。恍惚间他觉得那个人身材魁梧,意态轩昂,比起来,自己太猥琐了。他顺从地把箱子交给那只伸过来的手。他还听见她在说:“陈主任,请你先下去,我马上就来。”“你快来啊,”那个年轻的声音说,魁梧的身影消失了。“冬冬”的脚步声响了片
12、刻后也寂然了。他默默地站在楼梯上,她也是。她的手电光亮了一阵,也突然灭了。两个人立在黑暗与寒冷的中间,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汽车喇叭叫起来,叫了两声。她梦醒似地动了一下,她说话了:“宣,你上楼睡罢,你身体真要当心啊我们就在这里分别罢,你不要送我。我给你留了一封信在屋里,”她柔情地伸过手去,捏住他的手。她觉得他的手又瘦又硬(虽然不怎么冷)!她竭力压下了感情,声音发颤地说:“再见J他忽然抓住她的膀子,又着急又悲痛地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不定,不过我一定要回来的。我想最迟也不过一年,”她感动地说。“一年?这样久!你能不能提早呢?”他失望地小声道。他害怕他等不到那个时候。
13、“我也说不定,不过我总会想法提早的,”她答道,讨厌的喇叭声又响了.她安慰他:“你不要着急,我到了那边就写信回来。”“是,我等着你的信,”他揩着眼泪说。“我会一”她刚刚说了两个字,忽然一阵心酸,她轻轻地扑到他的身上去。他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吃惊地说,“不要挨我,我有肺病,会传染人。”她并不离开他,反而伸出两只手将他抱住,又把她的红唇紧紧地压在他的干枯的嘴上,热烈地吻了一下。她又听到那讨厌的喇叭声,才离开他的身子,眼泪满脸地说:“我真愿意传染到你那个病,那么我就不会离开你了。“她用手帕揩了揩脸,小声叹了一口气,又说:“妈面前你替我讲一声,我没有敢惊动她J她终于决然地撇开他,打着手电急急忙忙地跑下了剩
14、余的那几级楼梯。他痴呆地立了一两分钟,突然沿着楼梯追下去。在黑暗中他并没有被什么东西绊倒。但是他赶到大门口,汽车刚刚开动。他叫一声“树生”,他的声音嘶哑了。她似乎在玻璃窗内露了一下脸,但是汽车仍然在朝前走。他一路叫着追上去。汽车却象箭一般地飞进雾中去了。他赶不上,他站着喘气。他绝望地走回家。大门口一盏满月似的门灯孤寂地照着门前一段人行道。门旁边墙角下有一个人堆。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十岁上下的小孩互相抱着缩成了一团。油黑的脸,油黑的破棉袄,满身都是棉花疙瘩,棉花也变成黑灰色了。他们睡得很熟,灯光温柔地抚着他们的脸。他看着他们,他浑身颤抖起来。周围是这么一个可怕的寒夜。就只有这两个孩子睡着,他一
15、个人醒着。他很想叫醒他们,让他们到他的屋子里去,他又想脱下自己的棉衣盖在他们的身上。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唐柏青也这样睡过的,”他忽然自语道,他想起了那个同学的话,便蒙着脸像逃避疽疫似地走进了大门。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在书桌上见到她留下的字条,他拿起它来,低声念着:宣:我走了。我看你睡得很好,不忍叫醒你。你不要难过。我到了那边就给你写信。一切有陈主任照料,你可以放心。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保重自己的身体,认真地治病。妈面前请你替我讲几句好话罢。他一边念,一边流泪。特别是最后一个“妻”字引起他的感激。他拿着字条在书桌前立了几分钟。他觉得浑身发冷,两条腿好像要冻僵的样子。他支持不住,便拿着字条走到床
16、前,把它放在枕边,然后脱去棉袍钻进被窝里去。他一直没有能睡熟,他不断地翻身,有时他刚合上眼,立刻又惊醒了。可怖的梦魇在等候他。他不敢落进睡梦中去。他发烧,头又晕,两耳响得厉害。天刚大亮,他听见飞机声。他想:她去了,去远了,我永远看不见她了。他把枕畔那张字条捏在手里,低声哭起来。“你是个忠厚老好人,你只会哭!”他想起了妻骂过他的话,可是他反而哭得更伤心了。随想录怀念萧珊节选梦魇一般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六年仿佛一瞬间似的远远地落在后面了。其实哪里是一瞬间!这段时间里有多少流着血和泪的日子啊。不仅是六年,从我开始写这篇短文到现在又过去了半年,半年中我经常在火葬场的大厅里默哀,行礼,为了纪念给“四人帮”
17、迫害致死的朋友。想到他们不能把个人的智慧和才华献给社会主义祖国,我万分惋惜。每次戴上黑纱、插上纸花的同时,我也想起我自己最亲爱的朋友,一个普通的文艺爱好者,一个成绩不大的翻译工作者,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她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我的泪和血。她是我的一个读者。一九三六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同她见面。一九三八年和一九四一年我们两次在桂林像朋友似的住在一起。一九四四年我们在贵阳结婚。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对她的成长我应当负很大的责任。她读了我的小说,给我写信,后来见到了我,对我发生了感情。她在中学念书,看见我以前,因为参加学生运动被学校开除,回到家乡住了一个短时期,又出来进另一所学校。倘便不
18、是为了我,她三七、三八年一定去了延安。她同我谈了八年的恋爱,后来到贵阳旅行结婚,只印发了一个通知,没有摆过一桌酒席。从贵阳我和她先后到了重庆,住在民国路文化生活出版社门市部楼梯下七八个平方米的小屋里。她托人买了四只玻璃杯开始组织我们的小家庭。她陪着我经历了各种艰苦生活。在抗日战争紧张的时期,我们一起在日军进城以前十多个小时逃离广州,我们从广东到广西,从昆明到桂林,从金华到温州,我们分散了,又重见,相见后又别离。在我那两册旅途通讯中就有一部分这种生活的记录。四十年前有一位朋友批评我:“这算什么文章!”我的文集出版后,另一位朋友认为我不应当把它们也收进去。他们都有道理,两年来我对朋友、对读者讲过不
19、止一次,我决定不让文集重版。但是为我自己,我要经常翻看那两小册通讯。在那些年代,每当我落在困苦的境地里、朋友们各奔前程的时候,她总是亲切地在我的耳边说:“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我在你的身边。”的确,只有在她最后一次进手术室之前她才说过这样一句:“我们要分别了。”我同她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但是我并没有好好地帮助过她。她比我有才华,却缺乏刻苦钻研的精神。我很喜欢她翻译的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小说。虽然译文并不恰当,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风格,它们却是有创造性的文学作品,阅读它们对我是一种享受。她想改变自己的生活,不愿做家庭妇女,却又缺少吃苦耐劳的勇气。她听一个朋友的劝告,得到后来也是给“四人帮”迫
20、害致死的叶以群同志的同意,到上海文学“义务劳动”,也做了一点点工作,然而在运动中却受到批判,说她专门向老作家组稿,又说她是我派去的“坐探”。她为了改造思想,想走捷径,要求参加“四清”运动,找人推荐到某铜厂的工作组工作,工作相当忙碌、紧张,她却精神愉快。但是到我快要靠边的时候,她也被叫回“作协分会”参加运动。她第一次参加这种疾风暴雨般的斗争,而且是以反动权威家属的身份参加,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张皇失措,坐立不安,替我担心,又为儿女的前途忧虑。她盼望什么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可是朋友们离开了她,“同事们”拿她当做箭靶,还有人想通过整她来整我。她不是“作协分会”或者刊物的正式工作人员,可是仍然被“
21、勒令”靠边劳动、站队挂牌,放回家以后,又给揪到机关。过一个时期,她写了认罪的检查,第二次给放回家的时候,我们机关的造反派头头却通知里弄委员会罚她扫街。她怕人看见,每天大清早起来,拿着扫帚出门,扫得精疲力尽,才回到家里,关上大门,吐了一口气。但有时她还碰到上学去的小孩,对她叫骂“巴金的臭婆娘”。我偶尔看见她拿着扫帚回来,不敢正眼看她,我感到负罪的心情,这是对她的一个致命的打击。不到两个月,她病倒了,以后就没有再出去扫街(我妹妹继续扫了一个时期),但是也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尽管她还继续拖了四年,但一直到死她并不曾看到我恢复自由。这就是她的最后,然而绝不是她的结局。她的结局将和我的结局连在一起。我绝不
22、悲观。我要争取多活。我要为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在我丧失工作能力的时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萧珊翻译的那几本小说。等到我永远闭上眼睛,就让我的骨灰同她的搀和在一起。一月十六日写完随想录愿化泥土最近听到一首歌,我听见人唱了两次:那就是我。歌声像湖上的微风吹过我的心上,我的心随着它回到了我的童年,回到了我的家乡。近年来我非常想念家乡,大概是到了叶落归根的时候吧。有一件事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三年半了。我访问巴黎,在一位新认识的朋友家中吃晚饭。朋友是法籍华人,同法国小姐结了婚,家庭生活很幸福。他本人有成就,有名望,也有很高的地位。我们在他家谈得畅快,过得愉快。可是告辞出门,坐在车上,我却摆
23、脱不了这样一种想法:长期住在国外是不幸的事。一直到今天我还是这样想。我也知道这种想法不一定对,甚至不对。但这是我的真实思想。几十年来有一根绳子牢牢地拴住我的心。一九二七年一月在上海上船去法国的时候,我在海行杂记中写道:“再见吧,我不幸的乡土哟!”一九七九年四月再访巴黎,住在凯旋门附近一家四星旅馆的四楼,早饭前我静静地坐在窗前扶手椅上,透过白纱窗帷看窗下安静的小巷,在这里我看到的不是巴黎的街景,却是北京的长安街和上海的淮海路、杭州的西湖和广东的乡村,还有成都的街口有双眼井的那条小街到八点钟有人来敲门,我站起来,我又禽开了“亲爱的祖国和人民”。每天早晨都是这样,好像我每天回国一次去寻求养料。这是很
24、自然的事,我仿佛仍然生活在我的同胞中间,在想象中我重见那些景象,我觉得有一种力量在支持我。于是我感到精神充实,心情舒畅,全身暖和。我经常提到人民,他们是我所熟悉的数不清的平凡而善良的人。我就是在这些人中间成长的。我的正义、公道、平等的观念也是在门房和马房里培养起来的。我从许多被生活亏待了的人那里学到热爱生活、懂得生命的意义。越是不宽裕的人越慷慨,越是富足的人越吝啬。然而人类正是靠这种连续不断的慷慨的贡献而存在、而发展的。近来我常常怀念六七十年前的往事。成都老公馆里马房和门房的景象,时时在我眼前出现。一盏烟灯,一床破席,讲不完的被损害、受侮辱的生活故事,忘不了的永远不变的结论:“人要忠心:住在马
25、房里的轿夫向着我这个地主的少爷打开了他们的心。老周感慨地说过:“我不光是抬轿子。只要对人有好处,就让大家踏着我走过去。”我躲在这个阴湿的没有马的马房里度过多少个夏日的夜晚和秋天的黄昏。门房里听差的生活可能比轿夫的好一些,但好得也有限。在他们中间我感到舒畅、自然。后来回想,我接触到通过受苦而净化了的心灵就是从门房和马房里开始的。只有在十年动乱的“文革”期间,我才懂得了通过受苦净化心灵的意义。我的心常常回到门房里爱“清水”恨“浑水”的赵大爷和老文、马房里轿夫老周和老任的身边。人已经不存在了,房屋也拆干净了。可是过去的发过光的东西,仍然在我心里发光。我看见人们受苦,看见人们怎样通过受苦来消除私心杂念
26、。在“文革”期间我想得多,回忆得多。有个时期我也想用受苦来“赎罪”,努力干活。我只是为了自己,盼望早日得到解放。私心杂念不曾消除,因此心灵没有得到净化。现在我明白了。受苦是考验,是磨炼,是咬紧牙关挖掉自己心灵上的污点。它不是形式,不是装模作样。主要的是严肃地、认真地接受痛苦。“让一切都来吧,我能够忍受J我没有想到自己还要经受一次考验。我摔断了左腿,又受到所谓“最保守、最保险”方法的治疗。考验并未结束,我也没有能好好地过关。在病床上,在噩梦中,我一直为私心杂念所苦恼。以后怎样活下去?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漫长的不眠之夜仿佛一片茫茫的雾海,我多么想抓住一块木板浮到岸边。忽然我看见了透过浓穿射出来的亮
27、光:那就是我回到了老公馆的马房和门房,我又看到了老周的黄瘦脸和赵大爷的大胡子。我发觉自己是在私心杂念的包围中,无法净化我的心灵。门房里的瓦油灯和马房里的烟灯救了我,使我的心没有在雾海中沉下去。我终于记起来,那些“老师”教我的正是去掉私心和忘掉自己。被生活薄待的人会那样地热爱生活,跟他们比起来,我算得什么呢?我几百万字的著作还不及轿夫老周的四个字“人要忠心”。(有一次他们煮饭做菜,我帮忙烧火,火不旺,他教我“人要忠心,火要空心”。)想到在马房里过的那些黄昏,想到在门房里过的那些夜晚,我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我多么想再见到我童年时期的脚迹!我多么想回到我出生的故乡、摸一下我念念不忘的马房的泥土。可
28、是我像一只给剪掉了翅膀的鸟,失去了飞翔的希望。我的脚不能动,我的心不能飞。我的思想但是我的思想会冲破一切的阻碍,会闯过一切难关,会到我怀念的一切地方,它们会像一-股烈火把我的心烧成灰,使我的私心杂念化成灰烬。我家乡的泥土,我祖国的土地,我永远同你们在一起接受阳光雨露,与花树、禾苗一同生长。我惟一的心愿是:化做泥土,留在人们温暖的脚印里。一九八三年六月二十九日爱尔克的灯光傍晚,我靠着逐渐黯淡的最后的阳光的指引,走过十八年前的故居。这条街、这个建筑物开始在我的眼前隐藏起来,像在躲避一个久别的旧友。但是它们的改变了的面貌于我还是十分亲切。我认识它们,就像认识我自己。还是那样宽的街,宽的房屋。巍哦的门
29、墙代替了太平缸和石狮子,那一对常常做我们坐骑的背脊光滑的雄狮也不知逃进了哪座荒山。然而大门开着,照壁上“长宜子孙”四个字却是原样地嵌在那里,似乎连颜色也不曾被风雨剥蚀。我望着那同样的照壁,我被一种奇异的感情抓住了,我仿佛要在这里看出过去的十八个年头,不,我仿佛要在这里寻找十八年以前的遥远的旧梦。守门的卫兵用怀疑的眼光看我。他不了解我的心情。他不会认识十八年前的年轻人。他却用眼光驱逐一个人的许多亲密的回忆。黑暗来了。我的眼睛失掉了一切。于是大门内亮起了灯光。灯光并不曾照亮什么,反而增加了我心上的黑暗。我只得失望地走了。我向着来时的路回去。已经走了四五步,我忽然掉转头,再看那个建筑物。依旧是阴暗中
30、一线微光。我好像看见一个盛满希望的水碗一下子就落在地上打碎了一般,我痛苦地在心里叫起来。在这条被夜幕覆盖着的近代城市的静寂的街中,我仿佛看见了哈立希岛上的灯光。那应该是姐姐爱尔克点的灯罢。她用这灯光来给她的航海的兄弟照路,每夜每夜灯光亮在她的窗前,她一直到死都在等待那个出远门的兄弟回来。最后她带着失望进入坟墓。街道仍然是清静的。忽然一个熟习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唱起了这个欧洲的古传说。在这里不会有人歌咏这样的故事。应该是书本在我心上留下的影响。但是这个时候我想起了自己的事情。十八年前在一个春天的早晨,我离开这个城市、这条街的时候,我也曾有一个姐姐,也曾答应过有一天回来看她,跟她谈一些外面的事情。
31、我相信自己的诺言。那时我的姐姐还是一个出阁才只一个多月的新嫁娘,都说她有一个性情温良的丈夫,因此也会有长久的幸福的岁月。然而人的安排终于被“偶然”毁坏了。这应该是一个“意外”。但是这“意外”却亳无怜悯地打击了年轻的心。我离家不过一年半光景,就接到了姐姐的死讯。我的哥哥用了颤抖的哭诉的笔叙说一个善良女性的悲惨的结局,还说起她死后受到的冷落的待遇。从此那个作过她丈夫的所谓温良的人改变了,他往一条丧失人性的路走去。他想往上爬,结果却不停地向下面落,终于到了用鸦片烟延续生命的地步。对于姐姐,她生前我没有好好地爱过她,死后也不曾做过一样纪念她的事。她寂寞地活着,寂寞地死去。死带走了她的一切,这就是在我们
32、那个地方的旧式女子的命运。我在外面一直跑了十八年。我从没有向人谈过我的姐姐。只有偶尔在梦里我看见了爱尔克的灯光。一年前在上海我常常睁起眼睛做梦。我望着远远的在窗前发亮的灯,我面前横着一片大海,灯光在呼唤我,我恨不得腋下生出翅膀,即刻飞到那边去。沉重的梦压住我的心灵,我好像在跟许多无形的魔手挣扎。我望着那灯光,路是那么远,我又没有翅膀。我只有一个渴望:飞!飞!那些熬煎着心的日子!那些可怕的梦魇!但是我终于出来了。我越过那堆积着像山一样的十八年的长岁月,回到了生我养我而且让我刻印了无数儿时回忆的地方。我走了很多的路。十八年,似乎一切全变了,又似乎都没有改变。死了许多人,毁了许多家。许多可爱的生命葬
33、入黄土。接着又有许多新的人继续扮演不必要的悲剧。浪费,浪费,还是那许多不必要的浪费一一生命,精力,感情,财富,甚至欢笑和眼泪。我去的时候是这样,回来时看见的还是一样的情形。关在这个小圈子里,我禁不住几次问我自己:难道这十八年全是白费?难道在这许多年中间所改变的就只是装束和名词?我痛苦地搓自己的手,不敢给一个回答。在这个我永不能忘记的城市里,我度过了五十个傍晚。我花费了自己不少的眼泪和欢笑,也消耗了别人不少的眼泪和欢笑。我匆匆地来,也将匆匆地去。用留恋的眼光看我出生的房屋,这应该是最后的一次了。我的心似乎想在那里寻觅什么。但是我所要的东西绝不会在那里找到。我不会像我的一个姑母或者嫂嫂,设法进到那
34、所已经易了几个主人的公馆,对着园中的花树垂泪,慨叹着一个家族的盛衰。摘吃自己栽种的树上的苦果,这是一个人的本分。我没有跟着那些人走一条路,我当然在这里找不到自己的脚迹。儿次走过这个地方,我所看见的还只是那四个字:“长宜子孙”。“长宜子孙”这四个字的年龄比我的不知大了多少。这也该是我祖父留下的东西罢。最近在家里我还读到他的遗嘱。他用空空两手造就了一份家业。到临死还周到地为儿孙安排了舒适的生活。他叮嘱后人保留着他修建的房屋和他辛苦地搜集起来的书画。但是儿孙们回答他的还是同样的字:分和卖。我很奇怪,为什么这样聪明的老人还不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财富并不“长宜子孙”,倘使不给他们一样生活技能,不向他们指
35、示一条生活道路?“家”这个小圈子只能摧毁年轻心灵的发育成长,倘使不同时让他们睁起眼睛去看广大世界,财富只能毁灭崇高的理想和善良的气质,要是它只消耗在个人的利益上面。“长宜子孙”,我恨不能削去这四个字!许多可爱的年轻生命被摧残了,许多有为的年轻心灵被囚禁了。许多人在这个小圈子里面憔悴地捱着日子。这就是“家”!“甜蜜的家”!这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爱尔克的灯光不会把我引到这里来的。于是在一个春天的早晨,依旧是十八年前的那些人把我送到门口,这里面少了儿个,也多了几个。还是和那次一样,看不见我姐姐的影子,那次是我没有等待她,这次是我找不到她的坟墓。一个叔父和一个堂兄弟到车站送我,十八年前他们也送过我一段路程。我高兴地来,痛苦地去。汽车离站时我心里的确充满了留恋。但是清晨的微风,路上的尘土,马达的叫吼,车轮的滚动,和广大田野里一片盛开的菜子花,这一切驱散了我的离愁。我不顾同行者的劝告,把头伸到车窗外面,去呼吸广大天幕下的新鲜空气。我很高兴,自己又一次离开了狭小的家,走向广大的世界中去!忽然在前面田野里一片绿的蚕豆和黄的菜花中间,我仿佛又看见了一线光,一个亮,这还是我常常看见的灯光。这不会是爱尔克的灯里照出来的,我那个可怜的姐姐已经死去了。这一定是我的心灵的灯,它永远给我指示我应该走的路。1941年3月在重庆。